首钢搬迁已逾十年,几千名来自北京的工业移民落脚在河北唐山,在异地奔波和钢铁行业衰退的形势下追寻梦想。有不适,有彷徨,也有坚持。

晚六点,班车停在唐海老县城“渤海家园”小区。“超哥”杨超拎包而下。他乘坐的这趟班车,3个多小时前始发于北京。两地距离近300公里。

随后,杨超来到老县城东边一处农贸市场,为18块钱一公斤的猪肉和小贩掰扯;当天晚上他准备请两个工友吃饭。他们辛勤工作生产的普通热轧钢带,彼时折合到每公斤约为1.8元,是前者的1/10。

晚七点,冯冰被超哥的电话从酣睡中叫醒,当天他在工友婚礼上喝得大醉。工人圈里逢遇喜事儿,关系好的随礼500元,冯冰这回只出了200元,这已是他目前月奖金的1/10——2015年下半年开始,他的总收入少了近2000元。

晚八点,路杰下班,站在厂门口,等班车接他到40公里外的“渤海家园”去赴与超哥、冯冰的聚会。去年为压缩成本,公司搞了班车改革,共减少了24趟班车。

……

这里是唐山曹妃甸,从2004年起吹沙造田建起的一片新的工业区;工业区里最大的工厂,是从前的首钢,改头换面后的“首钢京唐钢铁联合有限责任公司”。

1月17日周日晚,农历腊八。三个来自北京的首钢工人围坐桌旁,在这个渤海畔的新家园里喝起酒来。杯子碰在一起,眼下聊着年关,回忆中满是京韵。

酒话里掺着几句唐山话。

搬迁耗资677亿元的突围

首钢人有着一套独立的话语体系。

这家老牌国企别名“十里钢城”,前身是北洋政府在1919年建的石景山炼铁厂。1950年代初,梁启超之子、时任北京市建委副主任的梁思成曾联合其他专家提出过另建新区、保护老城区的城建方案,并预言,未来北京将出现环境、交通、人口等“城市病”。

最终,中央采纳了苏联专家的意见:将北京改造成为莫斯科式的大工业城市。1958年,首钢全面扩建。朱德、刘少奇先后亲临扩建施工现场。1994年,首钢的钢产量达到824万吨,登上国内行业的巅峰。

“超哥”和“路班长”路杰都成长在这个阶段。

超哥今年40岁,北京海淀人,1995年进入首钢;路杰36岁,北京昌平人,1999年从首钢工学院进入首钢,现为某基层工作班班长。“当初我们村儿有几个人到首钢,收入还可以,稳定。我也不想往外瞎闯去。”路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“那会儿,首钢工人待遇高、声誉好,找对象都是热门儿。”

彼时其实拐点已经出现。多年的计划体制、集权式管理让企业缺乏活力,寸土寸金的北京再也不能为首钢提供扩张的空间。更不要说它还要面临一个在北京发展的终极问题:环境。

梁思成的预言变成了现实。早在1986年,石景山区环保学会就提出了“要首都还是要首钢”的尖锐问题。而随后多年,从区一级到全国的人大代表、政协委员,再到国家领导人,针对首钢严重污染的问题均有发声乃至实地行动。

2005年2月,国家发改委批准首钢搬迁到唐山曹妃甸。这个耗资677亿元、分流6.47万人的搬迁工程历时数年功成。买断、内退、分流……转移到曹妃甸的,有4500名工人。这些户口、生活和回忆都在北京的人,不得不逆向出京成为“河北漂”。

周五和周日是通勤高峰。发自北京的数趟班车一起,在每周日下午3点到4点之间的京沈高速上汇成一列车队,堪为京冀交流一景。班车上印着一行小字:“北京曹妃甸客运有限公司”。

“渤海家园”里,三个人频频举杯。冯冰吐槽,曹妃甸没有“卤煮”,也没有“稻香村”(北京的老牌食品企业)的肉末酸豆角;超哥则劝他说,稻香村迟早会把周边河北的食品厂“包下来”,做它的品牌产品,“现在(京津冀)一体化,都是这趋势。”他说。

冯冰1988年生人,北京顺义人,18岁那年从首钢技校毕业分配到厂里,恰好是该校最后一批毕业后包分配到首钢的,“再往后的分配率就低了。(首钢)大搬迁就开始了,人往外分(流)都分不出去呢”。

凡动迁到曹妃甸新厂工作的北京职工,每人可按天领取一笔“异地补助”,或称“远征补贴”“上岛补贴”。在不多休假的情况下,每人每月最多可拿2000元。这成了大多数工人随迁的动力。

那年路杰没有动。他2006年结婚,那时刚得了一子,不想生活动荡。几年后孩子一大,除了随迁也没有选择。他的想法是:“既然只能在这单位混,那不如早过去占个地儿”。

到2008年,超哥也不得不动了。“那会儿年轻呢,买断工龄不合适啊。”他说,“要么就是下岗净身出户,要么就跟着。所以实际上是必须来。”

对工人和首钢来说,动迁都是绝境中的一次突围。纪实文学《首钢大搬迁》作者王立新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说:“朱继民(时任首钢董事长)跟我讲:首钢是一个垂死的病人,永远等下去没有出路;上手术台还有点希望,不上就只有等死。”

碰撞融入、摩擦与“教化”

曹妃甸原本只是一座不足4平方公里的带状沙岛,现在它的名头已盖过了原唐海县,成为了新的行政区划名称。不过,当地人仍称唐海为老县城,“曹妃甸”的名字特指填海所造的工业区。

实际上,曹妃甸也的确保留了工业建设的“人造”痕迹:从唐海县到曹妃甸岛上的距离是十八公里,每向渤海延伸一公里就被成为一“加”,从北到南共有十八“加”。首钢新厂所在地,也被简称为十一“加”。

三“加”的位置,是一片新兴的生活区,“首钢京唐”的班车从上岛到抵达厂区之前,这里是唯一一片灯火阑珊所在。三“加”的主要生活设施包括:四个住宅小区(入住率约五成)、一个新落成的百货大楼、一条分布零散的饮食街、一条乏人问津的酒吧街以及若干建设中断的酒店会所和楼盘。

包括超哥、路班长和冯冰在内的更多工人,选择了首钢建在老唐海县城的楼盘,“渤海家园”。那里繁华些。没买房的工人们大多住在厂区里面的16栋宿舍里。

这个配有幼儿园和社区中心的小区从2010年开始对内销售,现已基本住满。冯冰两口子都在此工作,买房自然是上选;超哥和路班长虽然都是一个人,但考虑到宿舍居住环境,还是买了房。超哥买了140平米的三居,他说:“这儿的房,三千七一平米,整体再便宜三万六,这套房子全(买)下来,在北京付首付都不够。”

但这里依然不是他们心目中真正的家。

路班长已经连续10年的大年三十没能在北京度过了。相比起在昌平的妻儿,这里的新房子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下夜班后住的宿舍。“等孩子大了,跟你也生分了,跟他妈亲。”他说,有很多工友因为长期夫妻分居而出了问题。

冯冰符合北京人的许多特征:讲礼数,和年龄较长的哥们儿交往一律称“哥哥”;爱好花鸟鱼虫,新家里置了水族箱,养乌龟,还养了条狗。除了和“哥哥”们相聚,他就在家和妻子照料这一屋子的生灵,但这仍然让他感觉“找不着根儿”。

两口子有个一岁多的女儿,放在北京怀柔的家里由奶奶带。“背井离乡啊。孩子正需要我呢,父母岁数也大了。他们生个病啊(没人照顾不说),哪怕家里换个灯泡都够不着。”

每晚7点前后,班车陆续驶回“渤海家园”。身穿蓝色工服、头戴黄白头盔的工人们依次下车,融入这座县城的夜生活,北京话和唐山话交互往来。

老县城里,有黑车车主会认为这帮北京人“不大方”,有个年轻司机提到北京人曾拿他开玩笑、“逗贫”,而烤鱿鱼的摊主则会说:北京人也没什么不同,“他们来这儿也是打工的”。

首钢人总是乐于回忆起他们“教化”唐海的过程。他们刚来时县城只有一条马路:满是农耕味儿的“垦丰大街”;后来才有了现在的“新城大街”“建设大街”,才有了红绿灯。

但并不是所有唐海人都去拥抱这种现代性。三冷轧厂的文典是北京密云人,他在三年前娶了个唐海本地的姑娘,在“渤海家园”安下家来。在他眼里,本地人并不高看首都人一眼。

文典说,“我装修房子那会儿,装灯工人说:‘你们首钢人来这儿干吗?建这么多楼。原来这地方是一片麦田,我从小在这儿玩;你们来了,我们这儿好多男的都打光棍了。’这是人家的生态圈,好像我们来把它给打破了。”

除了个体,京冀两地的摩擦还体现在企业层面。据王立新所著的另一本纪实文学《大海上的钢城》:首钢、唐山钢铁公司和其他单位在联合开发曹妃甸时,甚至连新厂的名字都曾有分歧。唐山市政府和唐钢方面提出叫“京唐钢铁”或“首唐钢铁”,首钢则认为一定要在新公司前面加“首钢”两字。拉锯一年之后,唐山方面终于妥协,公司定名“首钢京唐”。

然而,2012年初,由于连年亏损,唐钢从首钢京唐公司撤股(49%),退出了对该公司的经营。钢铁行业的寒潮向渤海湾全面袭来。

去留“在这片沙滩上晾的时间还不算长”

很多人为首钢不平:它的搬迁生不逢时。

投产的时候就赶上了板材供应过剩,钢价走低。2008年10月金融危机发酵,国内钢价创下了8年来最大跌幅;待到2014年,全国粗钢产量达到峰值,2015年钢铁价格却从5600元/吨的峰值跌破1500元/吨的成本线,价格持续倒挂。据统计,2015年中国钢铁行业亏损达645亿元。

“中国钢铁看河北,河北钢铁看唐山”,这句原本标榜中国钢铁行业的话,如今可以拿来应用到描述产能过剩与亏损的局面上。2013年,原国家能源局局长张国宝曾在公开演讲中提到,仅河北迁安县(市)一个地区的粗钢产量就超过了德国,唐山地区钢产量则超过了全欧洲。

到2015年,寒冷波及了基层工人们。超哥、路班长和冯冰的收入均在下降——奖金均有减少,少则一两千,多则两三千。异地补助还有,但是总体降薪后让收入水平几乎回到了在老厂的时期。尽管他们对“钢卖不出价儿去,效益不好”表示理解,但这还是让他们重新思考起了远赴外地工作的成本。

不惑之年的超哥正在观望着最新的买断政策,一旦合适,他就寻求买断另找出路。冯冰早已经和北京的伙伴商量起了合伙干买卖的事,一旦对上机会,他打算卖了这儿的房(几年来没有升值,只赔不赚),哪怕挣少一点,也落个“回家”。

“工人工资不该大幅下降,我们亏损60个亿的时候都没降。”一位不愿具名的厂级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“我们在这里,是树立京津冀一体化的典范,树立全国绿色循环发展经济的典范,树立钢铁强国的典范,树立世界第一流梦工厂的典范。承载的东西太多。你要把工人工资给降了,公司就散啦,制造了不稳定因素。”

据他透露,在年前的一次会议上,总经理表示来年有决心把工资抬上去。

1月的第三个星期,多年不遇的寒潮正在过境,曹妃甸白天的气温都降到了-10℃以下。超哥裹紧工装大衣说:“真冷!还是人家候鸟聪明,不跟你丫较这个劲,到时候就走,趋利避害。”晚十点,他们打开电视,收看央视科教频道正在播放的纪录片《首钢大搬迁》。

兄弟三人聊起了曹妃甸的业余生活。除了看着北京的班车司机们在等工人时抽陀螺锻炼身体,身在海滨的他们唯一能提起的活动,就是到海边去捡贝壳。

“在滩涂上,等退潮了就去挖。什么贝壳啊,花蛤啊,捡回来让它们把泥都吐干净,然后做着吃。人多着呢,后来也不知道谁开始收钱了,(捡贝壳)30块钱一位,就没人去了。”冯冰说,“一阵大潮,能冲上来好些贝壳。”

“是啊,一股大潮,好些贝壳就被冲过来了。”路杰接他的话,眼睛却盯着电视。

冯冰后来回想起这个场景时说,要想随着哪股大潮再把他们带回去,是没戏了。但好在自己年轻,在这片沙滩上晾的时间还不算长,没被晒干。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人物均为化名) (来源:南方周末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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