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6年7月,我怀揣着懵懂和派遣证到九冶报到,下了绿皮火车又换乘小面包。记得到达汉中勉县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,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头顶,让人觉得潮湿而闷热。我正在昏昏沉沉间,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:“到了,到了!”我睁眼一看,面包车已经停在一个写有“九冶”标志的十字路口。我环顾四周,在一排排巨大的白杨树掩映下,东南西北全是红砖砌筑一模一样的低矮楼房。也许是地势平缓的缘故,无论朝哪个方向都望不到头。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觉得九冶这个单位真大呀。

接受完入厂教育,我被分配到了当时的九冶四公司。管后勤的孙师傅把我领到单身楼,两个人一间宿舍。对于我们这些来自山区的农村孩子来说,能在平原地带寻找一处落脚的地方,心里已经谢天谢地。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熟悉周围的环境,以免找不到上班、回宿舍的路。不久我就对这片地方熟悉起来,也逐渐了解到一些九冶的历史:为了备战备荒,国家当时决定在陕西汉中定军山下建设汉江钢铁厂。九冶根据冶金部指示,1972年从宝鸡整体搬迁到汉中勉县,硬是在荆棘丛生、卵石密布的汉江南岸河滩上推出一块平地来,先是篱笆墙,再是牛毛毡,后来逐渐建起了四层的红砖筒子楼。当地人对九冶羡慕不已,因为当时汉江对岸的勉县县城全是破旧的土墙平房。为了长期在此安营扎寨,九冶后来又陆续修建了一些面积二、三十平方的家属楼,不过那是级别很高或工龄很长的老员工才有资格享受的,我们能住上筒子楼已经赶上了好时代。

住在筒子楼里,我们很快熟悉起来。刚开始,我们是晚饭后串宿舍谝闲,一帮来自不同地方的年轻男女天南地北地瞎吹,聊着自己的家乡或是清清涩涩的所谓人生经历。闲聊的时间长了,大家觉得无趣,于是又想到了搭伙做饭。楼下面就是菜市场,陕南的蔬菜丰富,而且自己做饭还能满足自己的口味,原来扎堆神聊的男男女女根据个人爱好分成了几个小饭桌,有喜欢米饭的,也有喜欢面条的,有喜欢清淡的,也有喜欢麻辣的,下班之后,纷纷过起了自得其乐的“小日子”。现在想起来,那时的我们真是单纯而快乐,围坐在桌子边甚至是一把凳子边,男的喝酒吹牛,女的在蜂窝煤炉子上不紧不慢地炒着菜,偶尔过来夹一筷子菜,豪爽一点的还敢嘻嘻哈哈地陪男的喝一杯酒,大家就像亲人一样,并没有感到不便或是拘束。甚至有时候,我们趁着酒兴,一帮青年男女还到汉江河提上赏月、谈天、吹牛,对着清凉的河风,仿佛天地间就只存在一群快乐的我们。

1998年,我因为结婚,先向四公司提出申请、然后由四公司再向负责基地员工住房分配的生管委申请,要求调换到为双职工准备的筒子楼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单位才为我协调到九冶十字西面的三公司单身楼,其实就是专门为成家的年轻职工准备的筒子楼,一家一间住房,两家共用一间厨房,一层楼有一个洗碗、洗衣的公用水房。

刚搬进去的那阵子,虽然还是筒子楼,但我感觉又是一种生活情景。一个楼层住着十几家人,狭小的空间根本无法保护个人的隐私。天还未亮,就听见有人早早起来刷便盆,一会儿就有孩子的哭闹声、大人的呵斥声、推自行车下楼的叮铃声,天色就在各种声音的交织中一点一点清亮起来。中午晚上,又是急匆匆的脚步声、锅碗瓢盆的撞击声,满楼道都是腾腾的热汽和呛人的辣椒味。生活条件虽然简陋,但是人与人之间却充满了温情。我在单身楼总共居住了五年,从来没有听见谁与谁为了生活琐事而抱怨冲突。那些共用一个厨房的两家人,经常是两家的饭菜凑到一起吃,一顿饭就分享到了两种不同的味道。也有的两家人轮流做饭,其乐融融。尤其是那些有小孩的人家,谁家做了好吃的,必定要分给另外的小孩子。

我虽然也是住筒子楼,但似乎比别人幸运一点,因为与我共用厨房的那个小青年是当地人,平时都是回家吃饭,所以厨房实际上成了我一家使用,这样就为我提供了方便。那时年轻爱喝酒,我便隔三差五邀请几个同事到我家来小酌。当时我家连餐桌都没有,我们结婚时,我媳妇的舅舅送了我们一口木头箱子,平时放在墙角,聚会时,就把箱子抬出来放到厨房中间,凳子不够,朋友们就坐在堆着东西的床板上,大家也不觉得简陋寒碜,仿佛朋友之间真的在意而不在酒。我们喝的酒是勉县产的41度三粮液,因为度数低不易醉,当地人叫“娃哈哈”,二十元一瓶,每次聚会基本都要喝个“N-1”(比总人数少一瓶的意思)。我至今记得当时在九冶总部机关的牛之宇、隋冬、谭永良,在外地的王克昌、张家明、黎斌,在江边各单位的魏鹏、徐鹏、任东辉等好朋友都到我家喝过酒。有一年公司冬天公司召开团委会,会议结束,我把几个哥们请到家里喝酒,从中午十二点喝到下午三点,黎斌差点误了返程的火车。他走后,我们剩下的四个朋友接着喝,准备的四瓶酒喝完,住在三楼的欧彦又到他家拿来一瓶珍藏的郎酒,喝完之后,我们觉得还不尽兴,直接把炒菜用的料酒都喝干才散了摊子。

1999年,九冶总部搬迁到咸阳,原来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朋友开始风流云散,有的去了外地,有的离开了九冶,我虽然继续留在勉县,但是随着环境的改善,九冶逐步开始修建家属楼,年轻员工也有了买房的机会。2001年,我离开居住了五年的单身楼,搬进了新居。2006年,因为工作,我也离开勉县举家搬迁到咸阳,到咸阳后又买了面积更大一些的房子。从那以后,回去的机会越来越少,但是我曾经居住过的那两栋筒子楼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中。听在勉县的同事说,勉县老基地也在分片实施改造,那两栋楼虽然还未拆,但是也在改造规划范围内。

去年8月,公司在勉县举行技术比武,我作为工作人员有幸回到勉县。那两栋筒子楼早已不见了踪影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叫“紫荆苑”的花园洋房式高层建筑,那雪白的外墙、橙色的屋顶、柔和的灯光、宽阔的道路、摇曳的花草,让人恍若置身梦里。我没有想到,不到十年时间,这里已经变得如此现代时尚,哪里还能找到当年灰暗拥挤的影子!

人是喜欢怀旧的动物,面对筒子楼的消逝,我有一点点怅然,但是我更为它的涅槃新生欣喜。勉县还是九冶目前最大的生活基地,我还有很多同事在那里工作和生活,我自然希望它能变得越来越美好。那些为我留下温馨、美好和回忆的筒子楼,虽然身影渐行渐远,但它已经将友善、真诚、互助的种子撒在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,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,它都在暗暗地生根发芽,我相信终有一天,它会开成一片让人落泪的花朵。  (作者单位:九冶 )